庞麦郎被起诉事件 就像雪融化在火中[第2页]

2015-02-01 14:27:34 事件

  三 不断从流水线上逃跑

  现在是该回顾庞麦郎故事的时候了。

  据《人物》报道,庞麦郎来自陕西一个穷苦村子。2008年,年近三十时,他出门打工,

  “2008年,他决定进城“找前途”。先到宁强县,他干不了电工、贴地砖这样的技术活,搬砖又觉得吃力。很快又去了汉中,他在一家 KTV落脚,工作是切果盘,每天从下午4点做到凌晨4点。“切最多是西瓜,切成一条一条的,有客人线什么的坏了,叫我们进去修一下。”

   人生转折就发生在KTV,偷偷进包房唱歌的庞麦郎偶然听到了迈克尔·杰克逊。他告诉《人物》记者:“我就觉得太潮了,非常国际化!” 立志做“中国最国际化的歌手”。2013年,他辞工,带着积蓄和自己写的歌前往北京,请公司为他录音、编曲,参加选秀比赛。经过公司包装和网络运作,他出 了名,但他也与音乐公司发生了矛盾:他不听公司的话,在媒体面前制造虚假的个人史让公司难办,而在庞麦郎眼中,个人和公司二八开的分成比例“简直是把我当 奴隶”,他一再强调自己受骗、受了公司的算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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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在《人物》报道面世引起广泛讨论的那一刻,庞麦郎似乎雄心无限,处境尴尬。毁约华数公司后,他自己开了微博,用来联系演出,关注者不多,但有演出时收入 可以达到一场两万。住在上海小旅馆,《人物》报道描述旅馆房间的不洁,令不少读者批评记者刻薄。他也有经纪自己的原则:"没法判断哪些机会对自己更好,就 立下规矩:只接商演,即使有恶搞性质也没关系;绝不上电视,看的人多容易“破坏形象”;宁住旅馆不租房,因为“不晓得再待几天又要走了,又要去哪儿发 展”。"

  不穷。比在工地干活儿当然强太多,不时有五位数或六位数的钱砸过来。也出了名。他的未来闪烁着难测的模糊金光,不知离他在杰克 逊歌曲中听到的国际化梦境与签约音乐公司之初的雄心相距多远。《人物》报道作者鲸书准确而有洞察力地将他的状态形容为“蜗居在上海的旅馆房间里,想象不到 的名利滚滚而来,他觉得自己“能搞定一切”。”

  如何理解庞麦郎?很多读者,就像报道本身一样,把庞麦郎的骗当成是个性缺陷,甚至有人 说 他是精神病人。《人物》在形容他干不了技术活,又嫌搬砖吃力时,也似乎在说他的工作选择是出于无能和懒惰。《南方人物周刊》克制地将庞麦郎的“乱来”总结 为,他“以自己特有的偏执、习得的圆润、不谙世事的小精明、自诩的音乐天分,诡异的情商、一知半解的行业规则”,应对机会与困境。这是一种实用主义的解释 方式。庞麦郎是个难题,记者便放弃概括、力求面面俱到,好去涵盖他身上“既无知又有知”“既傻又精明”的冲突,再用普适的理由,“个性”,去理解他那些令 人不解之处。【个性是放弃解释的努力,和星座决定论没两样】

  或许可以不将庞麦郎的选择视为偏执狂的古怪、说谎成瘾患者的病态、头脑太无知欲望又太大者的昏招迭出,而是去看看他的行动逻辑。

   我想,庞麦郎的“满篇大话”和“出走”,可以读解成一种对当代造星机制的反抗,他反抗时恰恰不肯也不会采取这个企业制度认同的语言,比如契约语言,比如 “诚实”。这套语言他不懂,也有意识地拒绝。一个民工,他听杰克逊歌曲,以为其中有脱离工地劳动和剥削的自由。他反感工地/工厂制度的每日流程和它许诺的 未来,以为音乐与成名与金钱能打破它,但进入后,他发现音乐是个工业,公司是个大工地,他仍旧是个奴隶。

  于是他就怒,烦,骗,跑。像庞麦郎这样既不懂或反对市场语言、又想利用市场谋生计的人很多,但他很特别,因为他相信了欧美音乐中看到的文明的自由许诺——一个启蒙神话——冲进音乐工业,又因为不解和拒绝市场逻辑退出造星机制,可依然相信市场对利润和自由的许诺。

   这个初来乍到的赌徒一再以行动和语言表达对游戏规则的反感。他不愿意受压榨、不听话、拒绝当企业中的领薪者——不肯受安排、不接受“公司大头我小头”的 利益分配惯例,就像不愿意永恒把西瓜切成一片片。公司找个草根,希望他像草地一样空,听话,可以完全被“打造”出来。结果碰到一个糊涂地(也因自我膨胀) 拒绝企业制度和契约语言的人。这人甚至不懂或不愿和公司作利益谈判,而是彻底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欺骗与出走。与于连不同,庞麦郎甚至不肯学习赌场所使用 的基本语言,譬如契约语言。在欺骗和毁约时,他被视作背信弃义和有人格缺陷,难以合作,在坐在马桶上冲半透明玻璃门外的记者喊话时,他被视为不文明,令人 产生 “自然”的厌恶。

  三十年代写《狱中笔记》时,葛兰西评论了工业化与福特主义塑造“文明的资本主义人”的过程:

    “工业化的历史就是对人‘动物性’的持续斗争。这个过程持续不断,常常是痛苦的,血淋淋的过程,其目的是压制人的自然(即动物性、原始)本能,取而代之的 是新的、更复杂和严苛的一套服从于秩序、准确、精确性的习惯,以使得工业主义发展下愈来愈趋向复杂的集体生活形式成为可能... 【这些习惯】尚未成为人的‘第二本性’... 直到今天,所有生存与生活方式的变革,都通过残酷压制才得以实现,通过某个社会集团对生产力的统治实现。遴选出,或‘教育’出适合新的文明形态、生产方 式、工作者,这向来都是无比残酷的过程。弱小者和不驯服的人被社会排斥,甚至根本消灭。” (p298,葛兰西《狱中笔记》,“动物性与工业化”)

   资本主义要求与它对应的个性与人格。诚实、仔细、守时往往被理解为轻易地解释为道德感或个性,但它也由资本主义契约关系训练和养成,因为以契约为基本生 存关系的合格“资本主义人才”需要一定程度的可依赖性。工业发展要求和生产方式相互配合的集体生活。因此对办公室性骚扰的界定得明确,人得足够清洁,注重 他人空间需要与隐私,举止合宜,这成为文明定义的部分。在这种对文明、现代、正确、伦理的想象下,不符合标准者成为怪的、土的、坏的、脏的、傻的、贱的。

   庞麦郎不是个现代人,文明人,他没有资本主义制度和市场关系期待的个性。采访本质上是市场下的契约关系,以对“文明生活”的知识与相搭配的人格为准入条 件。像他对音乐、音乐工业、商业游戏规则无知一样,他不太清楚(或带着一点反抗与拒绝的成分)人物深度报道这类采访将从何时算作“开始采访”,也依旧不守 信。庞麦郎房间中的皮屑与他的假话一样,令服从启蒙文明观的记者感到挫败和厌恶,记者也隐然分享了唱片公司的立场,以契约交换原则下的道德标准衡量庞麦 郎。而当一些读者和媒体人批评报道是对精神病人的审丑,这种病理化倒是出于弱者同情(同情正是文明现代人不得不具有的品质),根本放弃理解庞麦郎行动所可 能具有的内在意义——换言之,把他理解为无需理解也无法理解的人。

  虾米音乐平台为庞麦郎制作的MV,也是虾米发掘独立音乐人、帮助他 们 “完成梦想”的“寻光计划”的广告。配合歌词,MV讲述了一个梦想受到嘲笑,梦想又成真的故事。它这样结尾:庞麦郎在等公共汽车,汽车站贴有他演唱会的海 报,有歌迷能认出他,公共汽车来了,他走上去。这个名气与物质不协调的结尾具有一种反讽性,假如庞麦郎安心在音乐公司“做奴隶”,他可能正过着这样的生 活,现在他离开了公司,自己经营自己,但生活境遇似乎不及爆红的名气那么光芒四射。

  未来的他前途如何?本来可以在北京公司给他租的公 寓 里住,领走穴分成,他不干,现在他在小旅馆里矛盾着,多了些钱,但也是种窘境。不懂音乐工业语言的他,仍对自己可能获得的成功怀有期待。这种期望是否会是 幻觉?那将是条件性的,网络时代的注意力下,《人物》报道引发的争议都可能帮助他获得演出机会;也可能像葛兰西的预言那样,“弱小者和不驯服的人被社会排 斥,甚至根本消灭”。